有色文学 > 都市生活 > 第九百九十九次(百合ABO) > (旧痕)为何都说我很聪明,我却如此稚拙(
  几天后,在一个教室,少年班开了一场小会。辅导员的笑容依旧和以往一样爽朗,他先讲了一些有关学习上的事情,都是一些套话,比如“注意劳逸结合”之类的,过了十几分钟,话题终于来到了大家关心的“正题”上:“关于一段时间之后的那个文艺汇演,我看了一下你们的班级群,发现同学们到现在还没有达成统一意见,对吧?那我们现在就这个问题,一起来开诚布公地讨论一下,人人平等,来,谁第一个说一下?”
  张忻怡先站起来,说了自己的伟大构思,她说,她是为了全班同学着想,她和一些会乐器的同学演奏,不会乐器的同学可以一起到台上合唱,唱一些很合时宜的昂扬的歌曲。合唱嘛,其实是一件很好学习的事情,虽然可能很多人唱歌跑调,但是就跟人类的身高体重遵循线性回归原理一样,人类的发音和跑调之间也遵循线性回归原理,所以无论大家唱成什么样,合唱时发出的总体音调都是准的(女孩心想:真的吗?)。这样的音乐表演,所有人也都可以参与进来,音乐表演是最好的展现他们少年班团结友爱、奋发向上精神的节目。
  金诺也站了起来,说了她同样崇高博爱的设想,她说,她也是为了全班同学考虑,她认为音乐对于大部分人的门槛还是太高了,再怎么说也得每天练声吧,而且合唱对人数还有要求,少年班本来学习压力就很大,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上台表演的,而舞蹈,可以说各方面都是“零门槛”,除了领舞,几个人站在后面做几个动作就行,所有人都学过广播体操吧?那种简单的舞蹈比广播体操还要容易。而且舞蹈表演的节目看起来还很热闹,比古典音乐更具有活力,更能体现他们少年班的蓬勃朝气,他们少年班和本科生的区别不就在于年龄更小吗?
  这两个人说完,轮到她们的“派系”的小喽喽开口,张忻怡的派系以beta男生为主,而金诺的派系男女均衡,双方唇枪舌剑,胜负难决。
  辅导员扶额,似乎也陷入了为难,最后,他说:“投票吧,少数服从多数。”其实如果要采用投票的方式,直接线上发个链接就行,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地把所有人叫来教室开会,可能他在开会之前还妄想着两边能经过一番和谐的讨论,然后达成共识。
  女孩本来想弃权,但是经历了上次和金诺的谈话,她投票给了金诺,最终,投票结果非常巧合地一半对一半。
  辅导员的笑容僵在脸上,他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,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:“我向学校申请一下,我们少年班今年参加演出的欲望比较强烈,看看能不能表演两个节目,到时候你们再自己安排,行不行?”他说话时,神色竟带了点恳求的意味,明明他才是掌权的辅导员,但是当他的目光从台下两个气势汹汹的女生脸上扫过时,却像在看两个祖宗。
  很可惜,这个提议并没有让张忻怡和金诺两人信服,可能对她们来说,解决问题一直都是次要的,她们需要的是“赢”,因为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冲突,这是她们的派系之争,关乎声名、威望,还有“江湖地位”。
  “两个节目,负担太重了,大家都是要学习,要考试的。”
  辅导员刚刚还站在讲台上,现在已经坐了下来,他无可奈何地说:“那你们继续商讨吧。”
  但经历了一开始的“辩论”,想要发言的人,大部分都说完了,场上一时间陷入了静默而尴尬的僵持,
  金诺给女孩发了一条消息:“站起来吧,说说你的想法。”
  女孩刚刚一直用一根手指在手机的绘画软件上涂来涂去,想涂出一个小兔子,看到了金诺的消息,她的心砰砰跳起来,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,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讲话,更因为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座冰崖上,冰面下藏着暗潮汹涌的裂口,只要她再往前踏半步,整座冰壁就会轰然碎裂,将她连同呼吸一起卷入无光的深渊。
  “站起来啊,别怕张忻怡。”金诺又发了一条消息,继续催促并引诱着:“反正过几天你就换宿舍了,我们都会对你很好的。”
  像被一个无形的大手拎住了,女孩举手,慢腾腾地站起身来:“我不会乐器,也不想参加合唱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?”辅导员问。
  “因为……我不会唱歌,怎么学都学不会。”
  女孩没有看张忻怡,但她能感觉到张忻怡的目光,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皮肤上,将她的皮肤灼透,发出嘶嘶的声音,像毒蛇吐信。
  “哦,那你不用参加合唱了。”
  女孩的话并没有扭转战局,只是剥夺了她自己的资格而已。
  ……
  最后,张忻怡还是赢了,以微弱的优势赢了,因为有更多的人说他们不会跳舞,感觉“好尴尬”。
  散场时,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,金诺忽然走向张忻怡,带着热切的微笑,交谈了几句,两个人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。
  女孩揉了揉眼睛,怀疑自己是不是看手机屏幕把眼睛给看花了,或者开学时间太短自己脸盲认错人了,可她睁大眼睛用力地看了好几看,才发现她没有看错,这就是事实,金诺甚至非常热情地挽上了张忻怡的手臂,两人一起走着笑着,言语欢畅,神色亲昵,一起往楼梯口走。
  女孩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虽然张忻怡在宿舍对金诺的称呼是“那坨狗屎”,但是她从来没有直接骂过对方,不是吗?她们从来没有翻脸过,从来没有,也对,如果她们每次见面都是剑拔弩张的,金诺为什么会连张忻怡有个新宿舍群这种事都知道呢?况且,刚刚她们争论的内容不是“如何更好地通过一个节目展现少年班的风采”吗?这关乎私人仇怨吗?不关乎,所以开完会,她们依然还是关系看起来要好的同班同学。
  江湖的风云变幻莫测,女孩忽然觉得自己是山间一个冥顽不灵的石头。
  当天晚上在宿舍,女孩正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发呆,门开了,张忻怡大跨步迈进宿舍,把一本旧草稿本啪得一下甩在女孩的脸上:“叛徒。”她还保留了作为一个学生的素质,没有啐她一口。
  女孩捂着被打疼的脸,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当成“这个宿舍的一分子”好好对待了,但她今天的行为确实坐实了,她是这个宿舍的“叛徒”,而且倒戈的方向还是张忻怡最不能接受的,“那坨狗屎”。
  但女孩依然保留着她的自尊,一股愤怒涌上来,她吼道:“你以为你是什么人!凭什么人人都要围着你转!”
  张忻怡没有抬眼,只是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骂了句:“傻逼,脑子里进了屎。”
  骂完之后,张忻怡就再也没有理过她,只是当天晚上,三个室友没有再隐藏她们新建的三人宿舍群,并且毫不避讳地在女孩面前提“我们群”“我们群”,女孩在她们眼里成了实打实的空气,也许在张忻怡心中,她对女孩已经仁至义尽,用把她当空气的方式“包容”她这个叛徒。
  女孩睡觉的时候开始习惯起了蜷缩起身体,一动不动,她像一个受惊的小动物,害怕动一下都会发出声音,彰显她的存在,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。
  但即使她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太对劲,她依然保留着一丝希望,她还有一个救命稻草。
  第二天,上完课,她小心翼翼地跟着金诺,她没有直接走上去,只是一言不发地低着头,走在她后面,她知道这样显得有些奇怪,可是她的心被胆怯包裹着,她撕不碎这层壳。
  金诺终于忍无可忍了,回过头,语气冷淡:“季沨,这条路这么宽,你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走了吗?”
  女孩的声音很低:“你们宿舍,可以让我过去吗?”
  “为什么要让你过去?”
  女孩的眼眶一下子红了:“你答应过我……”
  “你是不是有点傻啊。”金诺嗤笑了一声,像听了个劣质笑话,步子一快,人转眼就拐出了长廊,留下女孩一个人在原地。
  女孩忽然有种溺水的感觉,胸口紧缩,她迫切地需要抓住一块浮木,她掏出手机,想打妈妈的电话,但是算了算妈妈现在可能在上课,她又点开微信,想发消息,忽然又想到了妈妈吃的药,她停住了,蹲下来,眼泪砸在鞋尖,啪嗒啪嗒。
  这时,她看到班级群里弹出了辅导员发出的通知。
  女孩忽然想起了辅导员爽朗的笑容,他是他们的“学长”,学长,应该很知心吧?
  女孩拖着沉重的步伐,一步一步地挪到辅导员办公室,敲门。
  “进。”
  女孩推门进去,辅导员刚刚正在对着电脑敲键盘,看了女孩一眼,继续看显示器,嘴里问:“什么事?”
  女孩伫立了许久,喉咙滚了几下,没发出声音。
  “你到底有什么事?”辅导员又问,同时继续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。
  “金诺说,她们宿舍有个女生因为学习压力过大,想退出,是真的吗?”她的声音很低,低到像尘埃掉落。
  “大点声,听不清。”
  女孩努力提高声音,又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,只是尾音有些颤抖。
  “我没听说过这个事儿。也许有吧,但反正没和我说过。不过她们宿舍的四个女生学习都挺好的,排名都很靠前。”
  一切的一切终于都被揭示了,女孩被骗了,被以一种非常低级的方式骗了,她是个小丑,她是那么容易轻信别人,她是那么的容易以己度人,觉得人人都和自己一样,完全不善于说谎。
  但是她反而不愤怒了,愤怒也是需要心力的,现在她的心力暂时燃尽了。
  “我想换宿舍。”女孩嗫嚅着。
  “那你自己去找个新的宿舍,到我这里来办手续。”
  “我找不到新宿舍,我没有很熟的人。”
  您能帮帮我吗?求您了。
  “你找不到,我也没办法了,我只负责办手续。你跟谁都不熟,怪谁?难道我还要负责帮你交朋友?”
  女孩哭得失声,却又被自己这副模样恶心到,眼泪混着鼻涕,没处可擦,只能胡乱蹭在衣袖上,黏湿冰凉,像一条丑陋的爬虫贴在身上。
  她抽噎着挤出一句:“金诺是个骗子……”
  她想起了妈妈小时候教她的道德品质:“做人一定要诚实”“答应别人的事一定得做到”,她也想起辅导员在开学的时候说,“在任何地方,品德都是第一位的,我们的教育讲究立德树人”,不过这话是用来威慑学生考试千万不能作弊的,考试作弊一经发现立刻开除,还要写进档案。金诺也不诚实,至少应该被批评一下吧。
  这好像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可怜的心理安慰了。
  可辅导员听到这句话,居然一下子生气了,但生气对象不是金诺,而是女孩。
  “你多反思一下你自己不行么?”辅导员不再看显示屏,他拧起眉头,目光厌恶地从女孩脸上脏兮兮的泪痕上扫过:“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唱你室友的反调,这是一个情商正常的人做得出来的事儿吗?也难怪人家不喜欢你,现在又来找我换宿舍,你这种情商,换宿舍有什么用?结果还是一样的。”
  “这是被金诺骗的。”
  “你一丁点儿辨识力都没有?”
  女孩低着头使劲儿搅着自己的手指,是啊,自己竟然相信这种话,确实可笑透顶。
  辅导员又说:“还有,我前些日子心理约谈的时候,听说你本来在宿舍里风评就不好,你总是故意不理室友,一副很自我的样子,是么?即使没有金诺,她们也早就看不惯你了。”
  “我没有很自我,我只是不喜欢张忻怡,我是有原因的。”
  “人家招你惹你了?”
  “她……”女孩也不知道怎么说,张忻怡有什么明显的过错吗?喜欢当老大算过错吗?喜欢在宿舍里骂人算过错吗?喜欢分割“江湖”算过错吗?喜欢炫耀自己有多少男生“舔上来”算过错吗?没有一巴掌把别人的耳膜打出血,也没有在同学的杯子里下毒,她有造成过什么明显的危害吗?
  好像没有,确实没有。
  张忻怡至今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被告状的错事,她只是用一种慢性的方式让女孩感到讨厌而已,这种讨厌无处诉说也无法诉说。
  这种讨厌也是一个心智和心理承受能力正常的人应该学会克服的。
  是女孩的错。
  “她有怎么过你么?”辅导员继续冷冷地问。
  “没有,只是我看不惯她。”女孩也知道了自己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,她的声音比一开始更低。
  “那你以后心胸宽广一点,不然我说什么都没用。”辅导员冷哼了一声,继续看显示器去了。
  其实张忻怡和金诺也互相看不惯对吗?但是她们表面上不是照样一团和气?为什么她们可以做到互相看不惯但是能正常相处下去,自己却做不到?为什么?是不是因为她与人交往得太少,对人世相处规则的理解过于浅薄?
  一切的一切都是女孩的错,她心胸狭窄,她浅薄幼稚可笑,她随便“看不惯”一个没有造成什么危害的人,她拿童话故事里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别人,她也不懂得基本的处世方法,连套上面具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。她没有理由生气,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。
  而且说到底,张忻怡背后吐针的对象金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,女孩厌恶张忻怡,是出于简单朴素的正义,可是在见识了金诺本人之后,她突然感觉这份所谓的正义变成了愚蠢。
  她真是个蠢货,随时都会犯错的蠢货,女孩忽然路都不敢走一步,怕自己连走路都会犯错。
  看到女孩还没有离开,辅导员突然一拍桌子,女孩吓得后退了一步,她不知道怎么辅导员怎么就爆发了。辅导员说:“我的工作量多大,你不知道吗?你学会尊重一下别人的感受行不行?这是做人基本的要求吧。”
  女孩这才明白,原来她又错了,她拿自己芝麻大的小事儿去麻烦辅导员,给别人增添麻烦增加工作量,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表现,需要改正。
  女孩离开了辅导员办公室,几乎是奔逃而出。
  女孩没有把这件事的始末告诉妈妈,不想给妈妈增加负担,同时还因为她有些羞愧,她犯错了,像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水杯,会情不自禁地想遮掩一下。当然她更不可能和曾允行说,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叙述这件事能让人感同身受,她甚至怀疑曾允行会说出和辅导员一样的话来,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找刀子捅了。
  后来的文艺汇演,全班只有女孩一个人没有上台,因为她当着众人的面说过自己不会唱歌,她没有资格上去。那天,全班的少男少女都穿着订制的漂亮礼服,舞台的光线绚烂而美丽,照片还登上了学校的公众号,获得了几千的点赞。
  再后来,女孩的那些微小的社会关系也突然不见了,不再会有人问她问题,向她借文具,她的人际交往真的窘迫起来,虽然女孩也不知道她究竟得罪了那些不相干的同学什么,只是她的世界静音了。
  女孩的骄傲和自尊一点一点碎裂,原来自己所谓的聪明是那么不值得一提,原来自己只是一个会解题的书呆子,而真正的考卷:如何在世间行走,她的分数不及格。
  她一定是一个愚钝的人,不然为什么自己的处境会这么糟?为什么别人不会陷入这种处境?她该责怪谁呢?她只能责怪自己,“如果你在路上开着车,发现所有的车都在逆行,那一定是你在逆行”,对吧,如果不是她的错,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出问题呢?
  这真的是一件无人在意的小事,对于学生来说,与学习啊、前途啊这些东西无关的事,凭什么算大事呢?但它就是很令人无力,女孩没有败给任何艰深晦涩的知识,她败给了“江湖”,这是她的羸弱之处,这是她的稚拙,她的愚蠢,她的错误。
  虽然她感觉自己挨了一记重锤,但是她连难过都不敢难过了,因为难过起来又会感觉自己罪加一等,她又增添了一个错误,那就是脆弱,一个健康理想的人应该是坚强的,悲伤也不能放纵,何况是“小事”。
  可这件事确实是她的自尊开始坍塌、最终被磨成齑粉的起始,是她变得越来越懦弱胆怯、自卑自厌、无法正常与人交往的开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