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火因她的动作晃动不止。火星子翻飞,烧了她的眼,在她幽深的碧眸底下渐渐湮灭。
  “地上凉,怎又赤足?”昭明语气肃然,挑起帷幔走过去,从背后将人揽腰横抱,回到榻上。
  “唔……”她不防,低呼一声,缩进他怀里嗤嗤地开怀大笑。
  月色流泻,穿廊而过。今夜,她闹不久,很快就困了。
  “累了就睡吧。”昭明望着她,柔声劝道。
  “不累,想和王兄多待一会儿。”她闭着眼喃喃,口是心非,意识已渐渐模糊。
  昭明替她将散开横列的青丝拢去一侧,免得她夜里翻身压到。
  “阿月近日太累了,今夜睡个好觉。王兄会一直陪着你。”
  她似是心满意足,蹙紧的眉心微舒,不安分的小手滑进了他随意敞开的衣襟,一如幼时那般要拿他取暖。
  “王兄身上,好多,好多的伤口。”她摸到了他的陈年旧伤,梦中喃喃,眼睫微湿,几欲落泪。
  昭明凤眸有微光一动,目光顺着柔软的指腹,一一掠过遍身丑陋的疮疤。
  自复国之战始,征战多年,落下伤病无数。每一道伤口,每一寸裂骨,都是为了高昌。
  月色溶溶,清辉穿过他鬓边散开的碎发,缕缕银丝闪动。
  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,形如枯骨,苟延残喘。人未老,鬓先衰。
  病气缠身的躯壳,已到尽头,死生只在朝夕之间。
  他个人的命运与国运息息相关。高昌亦是气数已尽,无力回天,同样已至绝境。
  昭明目色温柔,望着身侧已陷入沉睡的昭月。侧脸连着秀颈,映满青白月色,幽光浮动,缱绻动人。
  时至今日,他一尸山血海走出的罗刹恶鬼,却不忍唯一洁白的兰草沾上滴血。
  昭明侧过身,深深凹陷的眼窝中灼灼有光,遥望王宫外的天际。
  透过朦胧的帐幔,华丽的雕窗,恍若可亲眼见证交河城内今夜熊熊燃起的业火。
  他干涸的唇角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容。
  ……
  交河城内。
  攻城一日的北匈军偃旗息鼓。
  城内四处燃烧的烈焰,渐渐熄灭殆尽,只剩大片余烟笼罩在半空。
  今夜无星无月,到了下半夜,夜色更黑更沉。
  一小队人正牵着自己带来的马匹,悄无声息地越过荒无人烟的沙地,来到了红柳河边上。
  洛朝露被几名高昌兵护在中间。
  她走得漫不经心,头脑杂乱,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走在前面的空劫身上。
  太暗太快,黑漆漆地一晃而过,她实在没有看清。
  若是戾英这样的人,她一定不顾一切将他扒个干净,看个清楚。
  可偏偏是他。她前世起初怕极了,后来敬若神明的人物。
  且不说他定会即刻阻止她,或是再如前世那般冒出一句“娘娘自重”,也会让她颜面扫地。
  朝露手里紧紧捏着马缰,太过用力,以至于掌心磨破又长好大半的皮肉开始胀痛。
  正在此时,一声低微的喘声从半人高的芦苇荡中传来。
  众人呼吸一滞。
  洛朝露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,无声无息地搭在弓弦上,对准那处芦草丛中。
  一带头的精兵缓慢地拔刀,尖刃出鞘的锃锃声虽极其轻微,但被无限拉长。他走近滩涂的苇丛,弓身探去,寒光凛凛的刀身撩开了几根芦苇。
  先是一角带血的衣袍,再是一只金色兜鍪,最后是一个满身箭矢的人,依次映入眼帘。
  重伤的男人捂住贯穿肋骨的致命伤,轻声喘息。
  几名站在前头的精兵认出了那人,疾步拥上去,唤道:
  “护国将军!”
  男人张了张口,望着眼前的高昌旧部,无光的眼中倏然一亮。
  “我奉命死守交河城,等昭明将军归、归来。一直、一直没等到……”他咽下一口血,用尽力气低声道,“交河城陷落。有、有人故意打开了城门……”
  “快,快去通知昭明将军。王军中细作!”
  高昌兵无人不露出激愤之色,将他速速扶起。身后被他压过的那片白花花的芦苇丛已成赤海。
  他一只手已全然残废,双腿尚能勉强走路,被人颤颤巍巍地扶上了马。
  马蹄一步一步落下,踩到滩涂轻浅的溪河中。幽夜里,唯有细碎的踩水声窸窣作响,还有偶尔响起的绵长虫鸣。
  夏夜静谧,流萤点点。
  高昌战事危急,洛朝露亦是心事重重,牵着自己的马落在了肃穆的人群后面。
  渐渐地,水面从一开始的刚没马蹄浮至她的小腿肚,水流一道一道在她身边荡开。
  水声掩埋了马蹄声和脚步声。
  她未发觉,有一道身影,默默跟在她后面。
  脚底的鹅卵碎石犹为湿滑,她踩空了一步,在水中打了一个趔趄,溅起一阵激浪。
  眼看就要跌入水中,一只大掌扣住她的肩,稳稳地将她扶住。
  夜空里飘浮的萤火,微微的光晕照出他高大修长的轮廓,暗色的衣袍在他身间随波荡漾。
  朝露心间一颤。他看她站稳,已很快地松开了手。
  她却靠近一步,攥紧了他垂落的小臂。
  空劫手臂一僵,没有挣开,手指蜷起抵在掌心。
  无边的夜色里,无言的静默中,无人看见的黑暗中,双臂交叠,并肩行走。平静无波的水面谜一般地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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